美国前常务副国务卿、世界银行前行长罗伯特·佐利克2020年的著作《论美国:美国外交及外交政策史》的中文版于本月早些时候发布,其中很多论述在今天看似乎有着更深刻的意义。在接受《环球时报》记者专访时,佐利克表示,中美关系中反复出现的三大主题使其独具特色,尽管这一关系正处在一个相对艰难的阶段,但他希望有朝一日,钟摆会重新转向积极一面。
美国对华关系的“三大主题”
环球时报:您的书中记录了尼克松和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访华历程,当下我们应该如何解读这些历史事件所蕴含的时代启示?
佐利克:在那个年代,美国和其他国家已经无法忽视中国,中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国家,不与中国建立关系是愚蠢的。如今也可以说,无论是在经济、安全还是气候变化等问题上,与中国保持有效的合作关系都是不可或缺的。
在美国对华200余年的交往历程中,有三大主题尤为突出。
第一个主题是商业关系。1784年,当时美国连宪法都尚未制定,一艘名为“中国皇后号”的船从阿巴拉契亚地区出发,将30吨西洋参等货品运往广州(当时称为“Canton”)。这段历史催生出了“伟大的中国市场”这一概念。
第二个主题是将中国视作一个潜在的或具有影响力的大国。晚清时期,欧洲殖民列强与日、俄等国试图对中国进行势力范围划分。美国时任陆军部长伊莱休·鲁特曾写道,中国的分裂将是“罗马帝国衰亡后对人类造成最大影响的事件”。
第三个主题是,中美之间早期的跨国联系主要是通过传教士建立的。他们不仅试图让中国人信仰基督教,还有意传播美式资本主义和民主观念,而这种尝试很可能被拒绝。
纵观历史,(美国)对中国的态度往往经历着从高度期待到疑虑重重的交替循环。这种复杂心态源于这三个主题:他们既要面对中国蕴含的商业机遇,又要权衡中国的实力——究竟是一种积极的事物还是一种“威胁”,还有总是试图按照西方模式“改造”中国的想法——但中国人也许更愿意保持自己的本色。
我从中得到的关键启示是:我们应该接纳中国本来的面貌,而非期待其成为我们想要的样子。
“两国都将以各自的方式发展得很好”
环球时报:您是否认为未来在中美关系中仍存在超乎想象的机会?
佐利克:我希望如此。比如让很多中国人感到兴奋的DeepSeek,我并没有从中美竞争的视角看待它,我认为它是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的一个例证。DeepSeek开启了一个新阶段:人们可以用更少的投入专注于解决更具体的问题,我们的发展重心将从基础系统转向其实际应用。
大约20年前,当iPhone刚刚推出时,它是个很酷的设备,但远没有我们现在这么多的应用。DeepSeek正推动着类似的变革。
中美两国都将以各自的方式发展得很好。中美两国共享同一个世界,即便我们有不同的政治体制和安全关切,但只要在促进全球繁荣方面,双方仍有一致的利益,这就是一件好事。
环球时报:您对中美两国关系的改善和发展有何预期?
佐利克:中美之间的交往历史令我着迷,中美关系的三大主题使其独具特色。当前,中美关系正处在一个相对艰难的阶段。但我希望有朝一日,钟摆会重新转向积极一面。
开放是件好事,“美国的优势曾在于此”
环球时报:您如何从历史维度评价当前美国关税政策的转向?
佐利克:我坚信开放贸易是一件好事。实施关税壁垒将推高成本、降低生产率,并增加经济系统运行的阻力。关税问题不仅事关中国,还事关其他国家,比如墨西哥。
美国股市已对加征关税举措做出了消极反应。汽车制造商们已经向总统提出,美墨加跨境汽车产业链深度融合,若每一次跨境贸易都要被征税,将导致每一辆汽车的成本增加8000至1万美元。
在我看来,美国的优势曾在于其开放性,不仅对商品,也对资本、思想和人才开放。任何社会都可能犯错,但开放社会往往能更快发现问题。
“国家利益和国际利益可以并行不悖”
环球时报:您在书中提出了一个问题:美国的使命应该或可能是什么?如今,在多极化成为世界基本趋势的背景下,您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?
佐利克:我提出“美国的使命”这一概念,是想说明它随着时代变化而不断演变。
在美国建国初期,其使命仅仅是在帝国的世界中作为一个共和国生存下来。到了19世纪中期,其使命是在内战中维护国家统一。一战期间,美国时任总统威尔逊强调为民主国家提供安全。二战时,时任总统罗斯福提出“四大自由”。冷战期间,美国自视为“自由世界的领袖”。冷战后,美国又成为不可或缺的超级大国。
特朗普政府当下提出“美国优先”和“让美国再次伟大”的口号,其逻辑是,过去七八十年建立的国际体系让美国付出了代价,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。现任政府试图在多个议题上重新开启谈判。
我的看法有所不同,我认为国家利益和国际利益可以并行不悖,世界的发展最终也会让美国受益。

环球时报记者 李艾鑫